贷款1万变400万 "套路贷"背后的网贷公司沉浮录

张洪被人指名道姓地在楼道里喷字,是因为在网上借钱未还。从2018年9月起,他向网贷公司借了一万元,签下了含有“砍头息”的阴阳合同。半年后,他在十几家网贷公司的还款额累计已有407万余元。

邢台市公安局桥西分局专案组在分析案情。受访者供图

2018年11月的一天早上,河北省邢台市桥西区某小区15层的居民们发现,电梯门上被人用油漆涂了鲜红色的大字“张洪 ”“ 还钱 ” 。 楼道的白墙上、一户人家的单元门上,也被喷上了同样的字,格外醒目。 张洪被人指名道姓地在楼道里喷字,是因为在网上借钱未还。

从2018年9月起,他向网贷公司借了一万元,签下了含有“砍头息”的阴阳合同。之后,放款人以提高贷款额度、降低利息等为由,引诱他继续贷款,以贷 养贷。半年后,他在十几家网贷公司的还款额累计已有407万余元,但他还有近60万的债务,实在还不起了。

2018年11月23 日,张洪向河北省邢台市公安局桥西分局报案。4 个月后,桥西分局查到了向张洪放贷的网贷公司,并将这一横跨江浙两省的套路贷团伙抓捕归案。

据桥西分局刑警三中队民警梁超介绍, 该团伙的16 名犯罪嫌疑人已全部落网,经侦查,该案共涉及 1500 余个被害人、涉案金额 2 亿元。

近年来,全国各地以民间借贷为名实施 “套路贷”的案件呈高发态势。2019 年 4 月 9 日,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联合发布《 关于办理“ 套路贷 ”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明确界定了“套路贷”与民间借贷的区别,要求依法严惩“套路贷”。

因为还不上钱,一名借款人的亲友收到了经过PS的借款人照片。

就想借几千块还信用卡

30多岁的王明,从没想过自己会陷入套路贷。

他是浙江一家饮料公司的销售人员,每个月收入近万元。他还有一份属于自己 的小生意,能挣些外快,在当地算是高收入人群。

2018 年 9 月,因为生意出现困难,王明急需几千块钱周转。他不想让家人担 心,也不想向亲友开口借钱, 正发愁时,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过来。对方自称是小额贷款公司,直接报出了王明的名字,问他是否需要借钱。

本就缺钱的王明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借?对方说,只要在网上提交资料进行审 核,就能放款。“利息呢?”对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转而去说贷款额度:“这要看审核结果才能确定,借两千三千、两万五万都有,不一定的。”王明没想太多,直接和对方互加了微信好友。

王明被网贷公司“盯上”, 其实是个偶然。该团伙落网后,负责贷款审核的嫌疑人阿洁告诉办案民警,客户资源大多来自一个网络平台。网贷公司花费四五万元在平台上买了一个账号,里面就有包含姓名、手机号、身份证信息在内的各种客户资料,平均一份客户资料只要十几块钱。

阿洁说,他们采用“广泛撒网”的方式,挨个联系名单上的人,像王明这样急需资金周转的人,很可能成为落入网中的鱼。

和王明这种没接触过网贷的人不同,在广东工作的赵琦属于网贷常客。他的所 有借贷记录,都能在一家电子欠条平台上查询到。这样的人,通常被网贷公司看做“重点客户”。 赵琦经营着一家小店,时常需要资金周转。2018 年 3 月,他看中了网贷公司审核简单、放款快的优势,开始和它们频繁接触。把能找到的小额贷款APP全都下载了一遍,每次需要用钱时就借一点。他说在钱的问题 上,自己从不愿向亲友开口求助,“我就是爱面子嘛。能被套路贷控制住的都是怕丢面子的人。”

为了维系良好的征信, 他每次都会按时还款,没有一次逾期。但 2018 年年 中 时 ,因为频繁借贷,他的征信还是“被划花了”。他无法再从正规贷款公司借钱, 银行贷款也无法通过审核。

“虽然有收入证明、营业执照,但是他们觉得你平时连一两千都借,是不是还款能力有问题 。”

“大家都以为向套路贷借钱的肯定是有不良嗜好的人。但其实,他们的初衷可能只是需要几千块钱周转资金。”邢台市公安局桥西分局刑警三中队民警刘胜辉说。

张洪最初只向套路贷团伙借了一万元,为了还上几千块的信用卡欠款。他从没 想到,仅仅几个月后,自己的负债会滚到四百多万。

因为还不上钱,张洪家的楼道里被人喷上了红色油漆。

30%的“砍头息”

与嫌疑人互加好友后, 对方给王明发来了一个二维码,要求他在手机上扫码、填资料。需要上传的资料很详细,包括扫描身份证、车辆行驶证,告知对方自己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QQ定位并上传生活照,授权对方查看手机通讯录、淘宝和支付宝账号,进行人脸识别认证。

最后,他还要配合网贷公司进行视频验证 ,证明借款人是他本人。

“看到需要这么多材料, 我还觉得奇怪,要身份证号和家庭住址还能理解,不知道要淘宝账号和生活照干什么用。”王明猜测,提交这些资料大概是为了避免自己借钱不还,没有过问太多,就在嫌疑人的指导下一步一步完善了资料。

“要淘宝账号,是为了验证地址的准确性,一年中至少要有 6 次邮寄到该地址的 交易记录。”审讯中,审核员阿洁告诉办案民警,生活照是为催债准备的。一旦借款人还不上钱,他们会对照片进行PS,配上有侮辱性的图片或字句,发给借款人的亲友。

两个多小时后,王明终于提交了全部资料。网贷公司的审核员却告诉他,以他 的资质,第一次放款最多只能 3000 元,扣除30%的“砍头息”,真正到手的是 2100 元, 7 天后全额还款 3000 元。

“砍头息”是指放贷公司放款时,先从本金里面扣除一部分钱,还款时,借款人需将这部分没到手的钱一起还上。审核员阿洁说,这是小贷行业的潜规则,通常来说, 砍头息收取本金的 30%。

“才这么点钱,还要扣这么多利息,不借了。”王明一下没了兴趣。他告诉审核 员,自己需要四五千元,这点钱根本不管用。但审核员劝他,反正已经浪费了两个小时,不如就贷一次,按照公司的规定,借过款的老客户,再贷款可以享受提额度、降利 息的优惠政策。

王明觉得有道理,又想着提额降息的优惠。他没算一周30%的砍头息合算成年利率后究竟有多少,只想着 900 块不多 ,7 天后还款不是难事 。

事实上,王明贷款的年利率已经达到了3085.71%。

依据最高人民法院 2015 年《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借贷双方约定的年利率不超过24%的,诉讼时法院才予支持,约定年利率超过36%的部分无效。 “对于不同的被害人,这个团伙放贷的年利率平均达 到了1500%,有些更高,属于高利贷。”5 月 14 日,办案民警梁超说。但他们放款快,许多借款人从提交资料到拿到贷款,只用几个小时甚至更短的时间。对于急需用钱的人来说,这很有吸引力。

这家网贷公司向王明开出的 30%的砍头息,并不是最高的。张洪第一次向嫌疑 人借款时,对方收取的砍头息为 50%。

当时,他拿到了 1 万元贷款,却给放贷人“龙鲨”打了一张 2 万元的欠条。“龙 鲨”说,扣掉的 1 万元是利息,如果张洪能在 5 天内还上2万元,下次就可以给他提升额度、降低利息。

为了赢得张洪的信任做成这笔买卖,“龙鲨”还给他介绍了一家名为“富友金融” 的网贷公司,后者也给了张洪 2 万元的贷款额度,砍头息是 30%。

3月26日,邢台警方在南京机场将网贷公司团伙抓获。

永远还不完钱的套路

王明承认,当初选择网贷的原因之一是被提额度、 降利息的诱惑打动了。

审核员告诉他,只要和他们公司借几次款,且每次都能按时还上,今后就能享 受到老客户的优惠政策,单 笔贷款额度达到 10 万元或更多,利息只有每个月 1%。 “比如借10万,一个月利息才 1000 块钱,而且还能分期还款,分几个月或半年还清本息 。”王明认为 ,这种式 付出的利息少、还款压力小,非常划算。

自从2018年9月和网贷公司联系上,每次在微信上沟通时,经手的财务员都会 告诉王明可以办理大额、低息。但真的放贷时,他们就推到下一次。三四次后,王明的欠款已比最初翻了两三倍,还不上了。财务人员又以他无法按时还款为由,拒绝提额、降息。

王明说,有时,财务员会以公司规定为由,无缘无故拒绝继续放款,转而为他推荐另一家网贷公司。新公司又以王明是新客户为由,不肯为他办理大额、低息贷款。

两个多月里,王明接触了十几家公司的财务员,但始终没有得到所谓的提额、 降息。有一次他急了,非要和财务员讨个说法。对方一下子软了下来,说“钱在老板手里,我们只是打工的,没有那么大权限,下次一定帮你争取”。

王明起了疑心,“你们的说辞怎么都一样?老板是不是互相认识?”对方说不知 道,那是老板的事。后来整个团伙落网,办案民警才告诉王明,十几个财务员其实来自同一个公司,有些甚至是同一个人扮演的。

一个半月后,王明终于意识到提额、降息只是网贷公司诱人继续借钱的幌子,是根本不可能兑现的承诺。但此时,他的欠款总额已从最初的3千元变成了8万余元。

看出问题后,王明希望尽快脱身。他卖掉车子和黄金,还了 6 万多元,欠款只剩下2万。这时,财务员又给他推荐了一个可以放款 3 万元的新财务,扣除 30%的砍头息,到手 2.1 万元。

王明还上了之前欠的两 万,但负债又多了一万,按照每 5-7 天还款的速度,不到一个月,3 万元又滚成了十几万 。“ 我知道这是陷阱 ,但是不借不行了。”王明说。

对此,办案民警梁超表示,“套路贷”因“套路”得名, 与普通的高利贷相比,嫌疑人多了行骗的环节。他们会以提高贷款额度为名,引诱借款人继续贷款,以贷养贷。“其实如果借款人第一次把钱还上就不再借了,放贷公司也就没办法了。只要借款人继续贷款,利滚利,很快小贷就变成了巨债。”

另外一种套路叫“展期 ”。 做“ 展期 ”本来是放贷公司应对借款人还不上钱的一种处理方式,多付一次利息,可以延长一个周期。但放贷公司有时会故意阻碍借款人还款或强制要求借款人不按时还款。通过这种方式,网贷公司不仅赚到了高额展期费,还能一直钓着借款人这条鱼,不让他脱钩。

有几次,王明凑够了钱准备还款,审核员却告诉他,可以先不还,做几次展期,下次再借钱时就能提升额度。 如果不做展期,财务员下次就不给放款了,到时候王明只能自己想办法还钱。

“他让我展期的时候, 我已经到了以贷养贷的状态 。”王明说自己不敢不做 , 对于一个以贷养贷的借款人,自己筹钱还款几乎是不可能的。

张洪也有过“被展期”的经历。2018 年 9 月,他借了一笔钱,本打算结清欠款,但审核员说还款的账号出问题了,第二天才能使用 ,“ 你做一天展期吧”。张洪当时的欠款本金是 15 万,展期费一天一万,因为是老客户,审核员还给他打了 9 折。还有一次,审核员说老板出国了,让张洪做了三天展期。

掉入套路贷的半年,仅展期费,张洪就掏了 80 多 万 。“ 每次凑上点钱, 他们 就变着方法让做展期,等展期做完了,手里的钱就花得差不多了 ,又没法还钱了 。”张洪告诉办案民警。

位于北京市东三环附近的瑞辰国际中心内,聚集着多家网贷公司。

从1万到400万

因为贷款周期只有几天,还没凑够钱,张洪的头两笔欠款就到期了。为了还上这些借来还信用卡的钱, 他又从信用卡里套了些钱, 加上从朋友手里借的,凑足 4 万还了款。刨去自己用掉的本金,他损失了 1.6 万元利息。

本来可以就此收手的张洪,却惦记着10万元以上的大额贷款。他想借一笔大 的,缓解那段时间的经济压力。所以第一笔钱还款当天 ,他就给“ 龙鲨 ”打下 了另 一张借条,贷了 5 万元。

除去 50%的砍头息,5 万元到了张洪手里变成了 2.5 万 元 。“ 龙鲨 ” 又给他介绍了第三家网贷公司。扣除 30% 的砍头息,张洪从第三家公司贷了 2.1 万元,又从之前借过的“富有金融”贷了 1.4 万 元。只用了 5 天,他的负债就从 4 万多元变成了 10 万元。

对于张洪这种借款人, 几轮贷款之后,网贷公司已经不用再出钱了。比如张洪 上一笔借了 7 万,按约定 5 天 后还款。但到期时,他拿不出钱来,只能借新还旧。这时候,财务员会主动提出“钱转来转去太麻烦 ” ,“ 他说这次给你提额度,贷 10 万,你直接打个欠条就行。”打过 10 万元的欠条后,张洪手里的钱一分没多,他欠网贷公司的债务却一下子增加了 3 万元。

这期间,又有几家网贷公司主动给张洪放款,金额从几千元到上万元不等。还 钱周期有的 7 天,有的 5 天, 最短的只有一两天。

由于要扣掉高额的砍头息,借的本金越多,损失的利息就越多。2018 年 9 月 10日,张洪给四家借贷公司打下了共 18.5 万元的欠条,但实际到手只有 12 万。10 天后,张洪已经打下了20余张欠条,总金额达到 80 多万,而实际到手的仅有不到 50万元。

为了还钱,张洪把车子、 房子都卖了,家里长辈存在银行的 200 多万理财产品也被他偷偷取出来还贷了。到了2019年3月,他已经向十几家网贷公司还了 400 多万,但欠款还有近 60 万。

赵琦的债务也是这样一点点累积起来的。半年里, 他的欠款从最初的 5 千元变 成了将近 60 万。

其实欠到 30 多万时,赵琦已经还不上了。他迫不得已和家人坦白,家人劝他报警。赵琦特意咨询了律师,对方说即使警方介入,他也要还清本金。“但中间涉及的财务员太多了,本金怎么算、有多少早就说不清了。”赵琦想了想,报警的事还是放弃了。

因为还不上那几十万欠款,2018 年 11 月 17 日,张洪接到了两家网贷公司财务员的催债电话。他们跑到张洪的单位,说他欠钱,不还就得上征信;还PS了张洪的照片,发给他手机通讯录里的人。那是一张他手拿身份证的照片,旁边配上文字:我叫张洪,到处骗钱不还,没脸面对各位亲友,认识的朋友众筹一下,一块两块不嫌少,来世全家给你们做牛做马。

后来,张洪家的楼道、门口还被催收的人喷上了“还钱”的红色油漆字。他被吓 得不敢回家,出门要戴长檐帽、大黑眼镜,走在街上总觉得有人看他。

王明也经历过暴力催收。一次,因为他没能按时还钱,网贷公司给他父母家打了电话:“你儿子欠了好几百万,不还钱别想好过!”父母被吓坏了,问他怎么回事。 他在电话里故作镇定地拍着桌子,控诉电信诈骗的猖狂: “骗子!你们不要相信,让他们有事情直接找我!” 放下电话,王明出了一身冷汗“。完了,家里人知道了。

2019年2月,西安21岁女孩疑因网贷自杀,半个月后,她的父亲遭到催收人的辱骂。

1500余被害人,2亿元涉案资金

2018年11月23日,走投无路的张洪向河北省邢台市公安局桥西分局报警。根据 网上的电子借条,2018 年 9 月至 2019 年 3 月,网贷公司共向张洪放款 78 次,累计金额 193 万余元。但交易记录显示,同时期内张洪已还款 407 万余元后,尚有 6 笔欠款,最多的 20 万、最少的 5 万,合计 59.9 万元。

张洪报案后,邢台警方迅速搜集线索。他们通过调取微信、电话信息等方式,发现向张洪放款的是两家网贷公司:江苏南京的快易达网贷公司,有 9 名成员;浙江瑞安的卡朋公司,有7名成员。

据办案民警梁超介绍, 这两家公司的操作模式相似,都以放贷 7 天和 14 天为 期限 ,以贷养贷 ,抬高利息 。

“这种模式已经被今年的 315 晚会曝光了,被称为 714 高炮套路贷。”

梁超解释,套路贷不是一个罪名,也不是一个法律术语,而是一种犯罪的统称, 涉嫌的罪名包括诈骗、敲诈勒索 、非法拘禁 、寻衅滋事 、 故意伤害等。“这种犯罪形式最早出现在 2016 年,但是因为手段不典型,多采用打骚扰电话、言语威胁等方式催债,没有打打杀杀,不涉及非法拘禁。因此在 2018 年全国扫黑除恶开始前,很多被害人因为类似情况报案,但都没法受理。”梁超说。

直到今年 4 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联合印发了《关于办理实施“软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其中对“软暴力”的违法犯罪手段、定罪标准等作了明确规定,套路贷案件的处理也变得有法可依。

2019年3月26日,邢台警方对涉案团伙统一收网, 将南京的 9 人、浙江的 7 人悉 数抓获,押解回邢台。除两名女性犯罪嫌疑人被取保候审外,另外 14 名犯罪嫌疑人 已被刑事拘留。

邢台警方通过调看两个犯罪团伙的涉案账本发现, 案件被害人达到 1500 余人, 分布在全国 31 个省区市。 目前,涉案的 2 亿元资金正在同步追查之中。

2018年7月,近400名大学生因未按时偿还网贷被告上法庭。借款前,网贷公司曾要求借款人手持身份证、借款合同等拍照。受访者供图

进入网贷行业 5 年后,黄安决定离开。

2014 年,黄安开始在一家著名网贷公司做风控,一年后离职,创办了一家为网贷公司服务的催收公司。巅峰时期,公司一个月能收到几亿元的催收订单,在湖南、贵州等地设有分部,员工超过 300 人。

但最近两年,与网贷相关的负面新闻层出不 穷,一些年轻人因无力还贷而自杀或走上犯罪道 路。国家出台了严格的监管政策,警方开始大力打击暴力催收、套路贷“,整个行业风声鹤唳。”

2019 年 4 月 9 日,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联合发布了《关于办理“套路贷”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关于办理实施“软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要求“持续深入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准确甄别和依法严厉惩处‘套路贷’违法犯罪分子”。

这些转变成了压垮黄安的最后一根稻草。5 月 8 日,新京报记者在北 京北五环的一栋写字楼里见到黄安时,两层的办公区域空空荡荡,只剩下三四个人,各地的分部也早已解散。

野蛮生长

在网贷这一行,黄安属于入场较早的一批人。2014 年他来北京发展时,网络借 贷在中国已存在了 7 年,但认可、接触它的人还不多。

公开信息显示,2007 年,国内第一家P2P网贷平台拍拍贷在上海成立,以信 用借款为主。截至 2011底,全国网贷平台只有20家左右,活跃平台不到 10 家, 有效投资人约 1 万人,成交额约5亿元。

直到 2013 年,以阿里巴巴旗下的余额宝为代表的网络理财产品诞生,京东白条、 蚂蚁花呗等“ 先消费 ,后付款”的消费金融产品涌现,网贷才开始进入大众视野。

“好多在银行借不到钱的人是有资金需求的。这是一个新一代的产品、新兴的市场,它的出现对社会是有帮助的。”黄安说,许多民间放贷团体和互联网从业者从中看到了商机。

2014 年 9 月,黄安加入了一家刚成立半年的网贷公司,主打业务是高校分期 购物。成立之初,公司只有 4 名员工,CEO 要亲自印传单,再开着宝马到北京的高校推广。

没几个月公司就赚钱了,从 CEO 家不到 60 平方米的房子搬到了中关村 SOHO,后来还获得了上亿美元的投资。

和黄安一样,王玥也看到了网贷行业的前景。她本科就读于国内顶尖大学数学系,2016 年看到网贷行业发展迅猛,她从传统银行业跳槽到了一家做现金贷 的公司。

与黄安从事的分期购物类网贷不同,现金贷是指无抵押 、无担保 、不指定资 金用途的个人贷款,属于网贷的一种。它期限短、额度小,能覆盖大部分人的信贷需求。

一入行,王玥的工资就翻了倍“。(现金贷)好像突然 一下就火了。最多的时候, 公司一个月能放款上百亿。”

为了规范方兴未艾的网贷行业,从 2015 年 12 月 开始,江西、上海、重庆等省 份的金融办相继发文,专门设置了针对网络小额贷款公司的审批,在公司注册资本 、经营范围 、发起人资历等方面,比线下小贷公司的规定更加严格。

比如江西省金融办于 2015 年 12 月发布的《江西省网络小额贷款公司监管指 引( 试 行 )》规 定 ,网络小贷公司的注册资本不低于 2 亿 元 ,须一次性足额缴纳 ;公司须与省小额贷款公司综合管理信息系统对接。

更重要的是,包括江西在内的各省级金融办均要求,网贷产品的年利率须按照最高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下称《民间借贷 司法解释 》),严格控制在 36%以下。

“但真正拿到官方牌照的公司很少 。”黄安说 。 多名业内人士对新京报记者表示,大量公司没有取得网贷牌照,却以科技公司的名义在工商部门注册,之后 需花费几十万元购买一套网贷系统,做一个 APP,就能在手机应用商城上线,开展网贷业务。类似的无牌照公司,基本无人监管。

黄安说 ,那几年里 ,无牌网贷公司野蛮生长,涌入了来自银行 、电商 、传 统 实业等各个行业的资本,更有许多不知名的小公司入场。P2P 网贷行业门户网站“网贷之家”的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11月22日,全国各省份批设的网络小贷公司 223 家,但持牌公司数量只占据市场中极小的部分。

西安疑因网贷自杀女孩的父亲,搬到了女儿生前的出租屋里,寻找女儿自杀的真相。新京报记者 周小琪摄

获客:从线下向线上转移

2015 年初,黄安刚进公司没多久,就被派到南京做线下校园推广。他沿用了 CEO定下的推广形式—— 在统招高校里扫楼、发传单,吸引客户。用业内专业 术语来说,就是“获客”。

起初,黄安每天早上 7 点出门,夜里 12 点才回到住处,碰到有门禁的宿舍楼只能吃闭门羹。他开始在各高校论坛、贴吧招校园代理,让代理组织在校生发传单,“我们给代理一小时 15 块,他给发传单的同学一小时 14 块。”

黄安给代理培训时,会让他们告诉学生产品是“做分期的 ”,基本不提“ 贷款 ” 二字。对于分期的年利率、 逾期未还款的处理等问题, 他不会对学生细说——当 时的产品分期年利率约为 50%,超过了《民间借贷司法解释》中最高年利率 36%的规定。

时间久了,黄安发现贷款人数最多的是体育类、传媒类大学,以及二本、三本、 专科学校,一本高校贷款人数最少 ,“ 因为这些学生问得更细”。

那时,像黄安这样做线下推广的,整个公司有近 2000 人,每月底薪 1500 元-2000 元不等,“人力成本非常高”。

为了适应技术发展和降低成本的需要,传统的线下获客模式逐渐向线上转移。在百度买竞价搜索广告、去网贷论坛以借款人的身份发帖推广、注册 APP 返红包等手段极为常见。

余明在某消费金融公司市场部负责运营与获客。他说公司现在主要有三种获客手段:一是从外部买流量,比如在某些 APP、 应用市场购买广告;二是与 B 端产品( 指面向商家 、企业级、业务部门提供的服务产品 )合作 ,比如在贷款超市上架等;三是使用其他网络小贷公司的平台,与他们联合放贷。

“其实还有一些不太正当的获客方式。比如用‘爬虫’盗取其他公司的客户数据。”余明说。2017 年,媒体曝光过一款名为“同业爬虫 ”的产品 ,只要提供其他网贷平台的用户名和密码, 就能获得用户的所有信息。

此外,一些小的网贷公司会在 APP 名称里加上知名网贷平台的名字“碰瓷”。在 应用商店搜索余明公司的 APP,前几位都是“碰瓷”的小公司,不了解情况的人可能就直接下载这些小公司的 APP 了。

为了拓宽客户群,一些 网贷公司还会与其他机构合作,打着培训贷、整容贷等 旗号引人上钩。2018 年 7 月 ,新京报报道过《“704”校 花背后:兼职换购面具下的“ 校园贷 ”》,文中提到 ,一 家名为“704 校花”的网贷公司以“兼职换购”的名义在高校宣传,许多学生出于找兼职、 挣零花钱的目的背上了网贷债务。

风控:业内共享的民间征信

并非所有网贷申请人都能还款,要想实现最大程度的营利,风险控制是核心。

一开始,黄安公司的风控方式是为借款人评分,引入学历 、性别 、地区等参 数 , 再根据过往数据、还款表现, 赋予各个参数不同的权重,综合考量。

签合同时,黄安会亲自到学生宿舍,这能证明借款人的学生身份。他还能与借 款人的室友聊天,了解其还款能力 、 违约风险 ,“ 有些宿舍我们进不去,就在食堂或教室签。”

黄安告诉新京报记者, 早期的学生市场数据显示, 东北、西北地区的客户违约 率比广东、福建低。“可能因为早期南方人接触金融比较多,懂得一些投机取巧的手段。”后来公司进入成人网贷市场,东北的逾期率慢慢被拉高了。“所以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没有绝对的好区域。”黄安说。

2016 年左右,黄安的公司在风控方面引入了大数据模型。为了了解借款人的个 人状况,他们会要求借款人提供姓名 、职业 、工作单位 、 单位地址、家庭住址等基本信息,还要绑定手机运营商、 进行身份证实名验证。

“风控模型主要分析这个人的资质 、风险 。”有多年风控从业经验的王玥说,申 请人的教育水平、收入、地区等都会被纳入评估体系,“但他们的职业、收入没法核实, 所以我们会重点看手机运营商的数据。”

在王玥供职的网贷公司,申请人授权查询手机运营商数据后,风控模型会自动读取通讯录联系人、通话记录等。这些数据能侧面反映用户资质,比如查看手机归属地,可以印证其居住地是否真实;查看通话记录,可以印证其生活是否正常:常和亲友通话的用户,资质会比常和人工客服通话的更好。

“有些骗贷的人,会注册新手机号贷款 。”王玥说 ,他们会查看6个月内频繁联系的号码、通话记录是否正常等,筛选掉部分骗贷的人。

但有的“老赖”会长期使 用多张电话卡,四处借款。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一些公 司引入了人脸识别技术,增加了借款前“ 刷脸 ”的要求 , 防止用户在同一平台用多张电话卡重复借款。

2016 年,黄安所在的公司放弃了校园贷业务,转而服务城市成人群体,并与支 付宝、芝麻信用达成合作。对于支付宝导流过来的客户,公司风控时会审核其“芝麻分”(基于阿里巴巴电商交 易数据和蚂蚁金服的互联网金融数据,对客户个人信用状况的评估结果)。黄安说, 这部分用户逾期率非常低, 因为逾期可能会影响他们的支付宝使用。

据王玥介绍,目前,许多网贷公司会聘用第三方的专业风控公司。除提供贷前审核服务外,这些风控公司还会分析海量数据,对还款记录不佳、有过欺诈行为的申 请人形成“黑名单库”。

“黑名单库就像民间征信 。”王玥说 。 在中国 ,大多数网贷公司无法查阅央行的征信数据,其数据也不会被纳入央行征信系统。据财新网 2019 年 5 月报道,目前,央行征信中心接入的小贷公司仅 1000 多家,其中包括互联网小贷公司,还有 7000 多家小贷公司未接入。这对网络贷款公司非常不利。

第三方公司的“黑名单库”于是成为业内风控、防欺诈的共享体系。但在这个共 享体系中,信息并非百分百真实。王玥说,一些网贷公司为了巩固客源,会故意把优质客户放到黑名单里,“这样的话,他在其他公司很难贷到款了”。

减少坏账:提高利率、复借率

尽管采取了风控手段, 网贷公司的坏账依然比比皆是。为了平衡坏账产生的成 本,许多网贷公司的应对方式是提高利率。

“业内普遍的年利率都在 100%左右。”一名网贷行业人士表示,尽管大家都知 道,最高法院的《民间借贷司法解释》规定,借贷双方约定的年利率不超过 24%的,诉讼时法院才予支持,约定年利率超过 36%的部分无效, 但网贷公司的客户个人信用 和还款能力相对较差,坏账率高,不提高利率无法盈利。“把年利率控制在24%以内,银行能盈利,我们不行。” 上述人士说。

2017 年 11 月,国家互联网金融风险分析技术平台在对 2693 家现金贷平台监测后发现,现金贷利率折算为年化后大部分超过 100%。部分平台虽然表面利率不高, 但通过收取信息审查费、账户管理费、交易手续费、风险保证金等费用,变相拉高了利率。

除了提高利率,许多网贷公司还会采用“借新还旧” 的方式控制坏账,即在借款 人无法还清上一笔债务时, 借给他新的款项,用来偿还旧账。

这种方式在借款人身上的表现是“以贷养贷”。24 岁的李欢毕业于一所三本院校, 大一时,在网贷平台“名校贷” 上借了 7000 元。此后,他就被卷进了网贷漩涡,每次无力还款时,都有专门的网贷中介向他推荐“新口子”(新的网贷平台)“。只要是网上报道过的产品 ,我基本都用过。”李欢说,最多的时候他身上背过两三万债务,直到向父母坦白, 才终于还清了钱。

对于网贷公司来说,“借新还旧”不仅能控制坏账,还能提高“复借率”。“从公司赚钱的角度来看,只有反复借钱的客户才是好的。”王玥说。

催收:曝通讯录, 心理施压

由于大多数网贷公司的数据不上征信,借款人基本不用担心欠钱不还会对自身 信用产生不良影响。此外, 大多数网贷公司的年利率超过了 36%的法定红线,这意味着 ,即使把“ 老 赖 ”告上法庭,也要不回合同约定的本金、利息。

“所以网贷公司对赖账用户几乎是无能为力的。”黄安说 ,“ 催收 ” 成了他们敦 促借款人还款的唯一手段。

据黄安介绍,大多数网贷公司会与第三方催收公司合作,并按催收的难易程度 偿付佣金,逾期时间越长、还款难度越高,佣金在催收金额中占比就越高,“一些逾期时间短的催单,催收可能只拿 5%左右,但有的订单逾期超过365天了,如果能要回来,催收能拿到 70%。”

2015 年 8 月,网贷行业迅速发展的时候,黄安从公司离职,和朋友创办了一家催收公司,专门为网贷公司服务。

催收是劳动密集型工作,没有技术含量 ,“ 学历高中以上就行”。每招进来一批人,黄安都会安排培训,教授催收“话术”。

“我们常用的催收方式就是打电话、发短信。”黄安说, 对于网络小额贷款的借款人 ,上门催收成本太 高 ,“ 毕竟欠款一般只有几千块。”

但打电话、发短信也有技巧。催收人会先找借款者本人,不起作用时再打给借款合同上的“ 紧急联系人 ”, 极端情况下才会“曝通讯录”——给借款人通讯录里的每个联系人打电话。

对于顽固的“ 老 赖 ”,催收人打电话前还会在社交平台搜索借款人的单位、亲人 住址等信息,并在通话时把这些信息透露给借款人,进行心理施压。

黄安给员工讲过这样一个案例:团队催收一单借款时,搜索借款人手机号后发 现,其每天都会在一家直播平台直播。催收人组织了几个朋友到直播间刷屏催款,当天晚上,借款人就把钱还了。

“早几年,好多公司会暴力催收,比如在贴吧发借款人照片、骂借款人之类的,回款率就比较高。”黄安说。

借款人受到催收公司暴力骚扰的情况并不少见,有时甚至会让借款人走上绝 路。2017 年 4 月,厦门华厦学院的一名大二女生陷入“裸条贷”,累计借款 57 万元,得知催收人将其裸照发至母亲后烧炭自杀。2017 年 6 月,咸阳大学生小刘在家中自缢身亡,小刘的父亲发现,事发当天小刘的手机收到 131 条催款短信。2019 年 2 月,西安一名 21 岁的女孩疑因网贷自杀身亡,去世后,其父接到多个催收电话,收到多条催收人员发送的辱骂信息。

根据国家互联网应急中心公布的数据,截至 2017 年 11 月,该中心共监测到各类催收平台 370 个,催收项目 188 万个,涉及催收资金额 1.7 万亿元。仅2017年6月至11 月,该中心便监测到催收频次 1000 余万次,暴力催收施害人79万,受害人92万。

严格监管

从 2017 年年底开始,野蛮生长以致失序的网贷行业迎来严格监管。

当年 12 月 1 日,互联网金 融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P2P 网贷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发布《关于规范整顿“现金贷”业 务的通知》,指出“现金贷”业 务中过度借贷、重复授信、不当催收、畸高利率、侵犯个人隐私等问题十分突出,存在着较大的金融风险和社会风险隐患。

2018年4月,银保监会、公安部、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央行联合印发《关于规范民间借贷行为 维护经济金融秩序有关事项的通知 》,要求“( 对 )以故意 伤害、非法拘禁、侮辱、恐吓、 威胁、骚扰等非法手段催收民间贷款......等违反治安管理 规定的行为或涉嫌犯罪的行为,公安机关应依法进行调查处理”。

从那时开始,黄安的公司就从“ 合规催收 ”变成“ 温柔催收 ” 了 。“ 我们以前 都 是说今天下午必须把钱还了, 现在是‘您看今天下午方便把钱还了吗?麻烦您了’。” 黄安认为,干催收已经变得非常卑微了,“态度稍微强硬 一 点 ,就有被投诉的危险 ”。 而借款人一旦在消费投诉平台“ 聚投诉 ”上投诉成功 ,网贷公司就可能追究催收公司的责任。

更严重的是,网贷从业者可能面临的刑事责任,最典型的是网贷中的“套路贷”。

2019年4月9日,最高法院 、最高检察院 、公安部 、司法部发布了《关于办理“套路贷”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关于办理实施“软暴力” 的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 》,表示要“ 持续深入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准确甄别和依法严厉惩处‘套路贷’ 违法犯罪分子”。

而就在两个月前,公安部发布了打击“套路贷”的相关数据。数据显示,截至2019年2月,全国公安机关共打掉“套路贷”团伙 1664 个,共破获诈骗、敲诈 勒索、虚假诉讼等案件 21624 起,抓获犯罪嫌疑人 16349 名,查获涉案资产 35.3 亿余元。

“这两年离开这个行业 的人非常多,特别是那些无牌公司的人。”据余明观察,这些无牌公司的盈利数额、客户群体都在急剧萎缩。与此同时,无牌公司还要承担比其他公司更高的融资成本和运营成本。

“这些公司本身不合规,现在国家又把它们定性为高息,用户不还钱的概率大幅增加 ”。

黄安告诉记者,近一个月来,业内绝大多数催收公司都已停业。黄安的公司也 没能逃脱倒闭的命运,他在 3 个月内辞退了所有员工, 正在做最后的清算工作。将近一百平方米的办公室里鲜见人影,只剩几套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办公桌椅,窗外是破败的城中村。

年过三十的黄安决定彻 底离开网贷行业。“这个行业 基本不会再有大的发展了。 最后能活下来的,只有很小一部分合规的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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