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读书会上认识李媛时，她还是大四学生，当时互加了联系方式，此后几乎没有任何联系。

2019年末，李媛给我发了一条“清粉信息”，我随手回了一个表情。随后她说：难得你还没删我，看你的朋友圈，你经常写故事对吗？我做了近两年催收，经历了这个行业中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给你讲讲。

于是我们约定年后回汉面聊，不料疫情爆发未能如愿。直到2020年“十一”期间，我们才在中南路附近一家咖啡店见面。

那天，李媛给我讲了整整一个下午，我选择李媛入行的经历、催收行业的基本游戏规则、以及李媛催收生涯中最魔幻最狂乱最荒诞的三个小故事，分享给网友。

一、一入催收深似海

李媛毕业于一所普通大学本科，学的是财会专业。有门路的同学毕业后各自进了家乡的金融单位，综合能力突出的同学在发达地区也能找到基本理想的工作。

和大多数毕业生一样，李媛没有门路，也不是学校里拔尖的人物，毕业后在求职市场屡屡碰壁。李媛希望工作地位于市中心区域，不能住得太偏远，于是在东湖附近某小区找到一个和人合租的房子，房租加水电每季度得四千多元——这是她能找到的性价比最高的住处。

李媛的求职行头是用“花呗”购买的，近五千元的一个季度的房租加一月的押金是用“借呗”支付的。跟几乎所有大学生一样，那时“花呗”和“借呗”都给了她们不错的信用额度。李媛说，她有几个同学毕业后去了保险公司，为了便于业务的开展，她们需要买辆二手车。二手车的首付，同学们也是用借呗支付的。

李媛不愿再向父母开口要钱，而且还必须还花呗和借呗，所以急于找到跟专业相关的工作。最终，李媛通过网络获得一份某资产管理公司的“客服”工作，入职后才知道是从事“贷后管理”的，其实就是债务催收员。刚开始李媛心里对这份工作有些抵制，但看起来比较舒适的办公环境，以及主管对薪酬的许诺，以及即将到来的还款压力，李媛选择了暂时稳定下来。

公司的主要业务是替银行和网贷平台催收欠款，本身也提供线上线下小额贷款。试用期内，李媛的工作很简单：提示在公司贷款平台上贷款的客户在到期日之前按时还款。有些人容易忘记还款日，有些人即使一时困难，但额度较小的贷款也容易凑齐归还。

李媛一直保持着友好客气的态度，如果对方未接电话，则发送措辞友好的提示短信。由于一直坚持亲和、理解和友善的原则，李媛经手的贷款者都能及时还款，李媛认为那是因为她的运气好。

一个半月后，因为李媛工作比较出色，公司提前结束了对她的试用期。李媛开心地拿到了试用期三千元的底薪和几百元的奖金，将借呗借来支付房租的钱分成三期后，李媛用第一次得到的薪资归还了第一期，还略有结余。

之后，公司让李媛从事逾期一个月（行业成为m1）的催收。在m1的催收中，李媛开始遇到一些障碍。超过一月未还款的，大多是因为突然遭遇意外，比如失业、生病、经营遇到困难者……李媛在问清不能还款的真实原因后，会对借款人表示同情和理解，并提醒他们尽快归还当期款项和罚息部分。尽管逾期后罚息较多，但李媛经手的欠款者中至少过半的人也最终还款。

公司经常举行各种会议、组织团建活动。主管会反复给催收员们灌输一个理念：要帮每一位客户要回欠款，要让每一个老赖都不得不还款。公司不断鼓吹狼性文化，会议经常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集体呐喊下结束。员工们往往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相互交流自己的催收心得和催收故事。李媛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催收员，尽管在公司活动中也不得不跟着喊口号，但她始终保持着几分清醒。

这份工作，让李媛也见识了人间百态。欠债者的资料显示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学生，白领，工薪族，搞艺术的，甚至还有大学教授……对于催收员来说，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要回欠款才是终极目标，只是对不同的人要采用不同的方式。

所有借款人在借款平台注册时，一般都会填写两三个真实有效的联系人资料，每个平台也会读取贷款人的手机通讯录，获得其他联系人资料和最近通话记录。平台会将那些资料保存到数据库，在无法联系到借款者本人时，会联系借款人手机通讯录里的其他人，或借款者最近的通话人。

小贷平台兴起后，也出现了少数职业“羊毛党”，专以在各个平台“撸口子”为生，他们能借便借，借了根本不打算还。所以在开始注册时，除了本人的资料是真的外，父母和朋友的资料都是假的。甚至故意在通讯录里添加殡仪馆、快递员、外卖小哥的电话充数。他们也会相互“抱团”互相填对方为联系人获取贷款，他们的逻辑是：凭本事借的，为什么要还？

正常借款人为了避免名声受损，或者不想让亲友承担压力，一般在几次催收后都会想方设法还钱。实在无力还款的欠款人为了避免催收对生活造成干扰，会使用拦截软件对催收电话和短信加以拦截。或者事先告知亲友，所有涉及到他本人的借钱信息都一律视为诈骗。

催收公司的每一个催收人员风格都不一样，李媛认为自己属于亲和友善的类型，她在一开始也认为催收应该是一个守法而且友好的行业。但她的同事刘敏则是另外一种催收风格，刘敏口才很好，业务精熟，脾气火爆，打催收电话时，总是保持很强势的姿态。李媛经常听到刘敏质问和咒骂欠款者，警告对方如果不及时还款，将会通告亲友、在住所附近三公里内贴告示曝光……如果对方挂断电话或者拒接电话，刘敏会使用“呼死你”一类的网络呼叫软件不断变化号码拨打欠款人电话，或者使用虚拟运营商的手机号给欠款人发送短信。对于多次猛攻仍然无效的欠款者，则给他们的亲友发送信息。威胁和辱骂欠款人，对于刘敏来说是常用的手段。但是，刘敏的业绩也并不比李媛更好。

对于那些金额较大，拖欠较久失联神隐的人，催收员有时会说要实时定位其具体地址，但实际上做不到。催收公司在法律上无权通过通讯手段获取别人的实时位置，即使采用灰色技术手段也并不容易获取。所以催收员有时号称要上门催收，多半是给欠款人制造一种心理压力，促使他们尽快还款。但几乎所有贷款平台都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手续上不完全合规，实际利息超过法定限度等。这些问题的存在，导致他们只能以电话催收和短信催收为主。

真正的上门催收，李媛在近两年的催收生涯中，只经历过几次。

其中有三次催收经历，李媛以后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样魔幻、狂乱和荒诞，甚至有时隐约觉得良心不安。她认为，有一两次她参与的催收，可能是她生命中难以抹掉的污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