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打200个电话催收,就为了月薪5万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催收员。他所在的公司有特殊培训,要当着考官的面捉对辱骂才能通过。后来面对欠债者,他就靠一张嘴:拐着弯骂人不带脏字。

直到有一天,有人拿着电话录音找到了他。

他噗通一下就跪了。

催收记

2017年5月,我在借贷平台上借了2000块钱,还款期限1个月。我根本没打算按期还款。

我在等催收员的电话。

1个月后,我接到个陌生电话,号码长度是普通手机号的两倍,数字挤满了屏幕。

我按下通话录音,让同事戴上监听,接通电话。

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嗓音很大:

“韩让,我是借贷平台的,你欠那2000都逾期9天了,怎么样啊?”

我低声下气地说:“求求你了,再宽限两天,我还没发工资。”

“你妈卖了淫,你爸赌了博,还是你吸了毒?老板怎么不发你工资啊?我去帮你要?”

我和同事对视一眼,点点头。

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每天打200个电话催收,就为了月薪5万

我是某借贷平台员工,主要负责用户调研。

2017年6月,平台的催收投诉翻了一番,打开客户端,能看到上千条留言,全都是同一个意思:高利暴力催收。

催收,是借贷平台业务的基石。我们平台有个用户口号:“手机打借条,到期帮你催到手。”没有催收,相当于支付宝没有支付。

借贷平台主要依靠电话催收,投诉率高,催收机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暴涨的投诉量引起了高层重视。公司副总直接下令,1个月内,必须查明催收部门哪里出了问题。

全公司有500多个催收员,我总不能跑到他们身边挨个听。思来想去,决定以小见大,从个体入手:先和同事演个双簧,故意在借贷app上欠钱不还,等催收员主动找来。

方法很奏效,欠了2000块逾期一周没还后,果真钓到一条“大鱼”。

听完男人的“黄赌毒”三连骂,我决定亮出身份。

“我是平台总部用户研究组的,我老板就是你老板,你敢去要吗?”

那人先是一愣,然后哼了一声,说:“就他妈2000块,你装什么装?”

“是装的还是真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10分钟后,我和同事来到催收分公司。

其实,我们去找他并不是为了报复。内行人都懂,如果催收员语言没有一点攻击性,有些老赖一分钱都不会还。我们想查的是,催收业务流程上有没有问题,造成的影响有多大。

不过这家伙催债时,说过“吸了毒、赌了博、嫖了娼”这种话——我一上报,他必然丢掉饭碗。

一进大门,旁边的保安立刻喝问:“你们是哪个部门的?叫人来接!”

同事联系催收部的总监。我们站在门口,被保安像犯人一样看着,半小时后才被领进去。

2层和3层是催收中心,电梯门每次打开,噪音直接冲进了电梯,将我瞬间包围。

催收中心100多个格子间里,催收员戴着黑色耳机,眉头紧皱,手指用力敲击键盘,嘴唇飞速抖动,桌面摆满A4纸,上面是欠债人的资料和催收话术。

有个中年女人离开工位,经过时撞在我胳膊肘上,说了声“眼瞎啦”,又快速离开。整个催收中心,像极了电影《华尔街之狼》里通过电话销售垃圾股票,疯狂敛财的办公现场。

我每天打200个电话催收,就为了月薪5万

领着我们的人很不好意思,一边说“催收就是这样的”,一边赶紧拉着我们往会议室走。

我们联系了催收部总监,从后台查到那个嘴巴不干净的催收员,复制了他3个月以来的全部催收录音。

把录音听完,就知道这家伙到底是倒霉鬼,还是惯犯了。

我每天打200个电话催收,就为了月薪5万

会议室隔音很好,门一关,室内极安静。我和同事坐在一边,在电话里痛骂我的催收员坐在另一边。

我刚要播放催收录音,催收员突然“腾”地站起来,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两杯水,递到我和同事面前。

“有时候这种工作,比较特殊,你们也理解一下。”他笑得很勉强。

我没理他,直接打开录音文件。

这个催收员叫张奇,身高不到1米7,又干又瘦,年纪虽然不大,但脸上皱纹堆积,头发杂毛很多,长相很显老。

第一个录音里,接电话的是一个单亲妈妈,陕西口音,她在平台上欠了3万,已经逾期10天。

张奇声音很凶,却没一个脏字。

他限定单亲妈妈必须在当天还清所有债务,不然就爆她的通讯录,把她欠债的事,通知到每一位亲友。

单亲妈妈带着哭腔哀求,说自己是钟点工,每个月只能挣2000,女儿上学每天要花钱,别人家的孩子吃食堂,女儿只能每天带饭,现在真是没钱。

张奇说,“你早干嘛去了?女儿带饭关我屁事?”

单亲妈妈说钱早就还了,但是债主在借贷平台上不肯销账。

“我只管平台账面上的欠款,要么还钱,要么去报警喽。”张奇的声音变得很赖。

另一头没说话,顿了几秒,变成了持续的呜咽。

第一段录音放完,同事的脸色难看起来。

张奇看出我们俩表情不对,摆出一副冤枉样。他每天得打200个电话,一天最少要催到8000块,“那么多蠢人,难道要我每个都管?我又不是知心大姐,这也不是心灵热线。”

我沉着脸问张奇:“你这样不分是非,就不怕损阴德?”

最后3个字像个开关,张奇翻了个白眼:“北京满地黄金,当官的能受贿,卖肉的能注水,人群像蛇窟,凭什么她能被骗,就不能受我几声恐吓?”

我没再理他,打开了下一个录音。

这一次是打给债务人父亲的,接电话的是个农村老头,方言极重,仔细辨听才能听懂。

张奇似乎遇到了老乡,马上切换成同一种方言,语气却没变:“老头,你儿子是不是有不良嗜好啊?会不会在外面嫖了娼,赌了博,吸了毒?”

这段话让他说得像相声贯口。听到这三个词,我和同事对视一眼。

那老头很朴实,赶紧问怎么回事?

张奇说,他儿子欠了1万多块,如果不还,债主会去法院起诉他儿子。

那老头听到“法院”,吓了一跳,说话变得支支吾吾。

张奇趁热打铁,“你儿子赌光了就去嫖,趴在小姐的肚皮上吸毒,爽完了继续借钱赌,真是很会享受哩。”

老头差点被张奇噎断气,扯着嗓子吼,“这个碎怂,要还敢回家我活活打死他!这钱我卖了羊去还!”。

录音结束,张奇嘴角扬了一下,表情像极了打牌赢钱的赌徒。

我点了暂停键,问张奇,“你说的那些,是真的假的?”

张奇耸了下肩,指着外面百来号催收员说:“我们这行,每天说一万句话,只有钱是真的。钱你懂吧?”

催收录音里,有一个年轻人被他骂了足足半小时。那人最后说:“我现在在窗边,一分钱都没有。你要是再催,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张奇听到“死”字,声音更兴奋了,“别跟我扯那些,有病治病,想跳就跳,钱是你借的,到了阎罗殿你也得还。”

挂了电话,张奇觉得这一单不划算,这家伙虽然账目很多,但他负责催的只有10块钱。

我问他说话这么毒,怎么就没脏字?

张奇摆出一副狡黠的样子,“国家管得严喽,脏字一被录下来,传到网上去,我饭碗就被砸了。”

我很想告诉他,饭碗就捏在我手里。只是我还没想好松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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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录音,同事气得要死,非要把张奇的事向上汇报。

我没说话,先去了卫生间。刚走到小便池前,张奇也跟了进来,就站在我身后不远。

方便完,我转身来到水龙头前洗手,他赶紧扯了一张纸递给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接过纸一边致谢。

张奇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往我眼前一递。里面有几张破破烂烂的纸币,面值都不大,加在一起也没到100。

他直勾勾盯着我,带着哭腔:“兄弟,这83块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现在吃饭都成问题,你们放过我这一回吧。”

说到最后,他两腿一弯,差点给我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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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见情况不对,慌忙逃出了卫生间。张奇一路跟着我跑回办公室。

同事继续坚持要上报。我看看张奇,天气很热,他穿的T恤已经洗得褪色,脚上的山寨运动鞋又破又脏。催收有提成,收入不低,可是他怎么穷成了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我难免心中一软。

像他们这类工作,都是给人做刀子,卷刃的刀子迟早被扔,他也要养家吃饭。借贷行业里很多事本来就是一泡污,标榜干净也没必要。

我拉住同事,“算了吧,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张奇没听见我们俩的对话,见我们起身要走,马上站起来,拽着我的胳膊,“两位领导行行好,我要吃饭的啊,以后改还不行吗?”

我有点厌恶,甩开他的手。说了句“肯定按照规定来”,快步离开。

我每天打200个电话催收,就为了月薪5万

我们交了调查报告,没提张奇。

几天后刚下班,我接到张奇的电话:“韩兄弟,上次多亏你啊,今晚我请你吃饭,地方你选。”

我问他,“你不是就剩83了吗?”

“身上只有83块没错,但是卡里还有几千块。”张奇笑出一连串气声。

我一时没说出话。

晚上8点,他约在北五环的一个烧烤摊。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把菜点好,素多荤少,外加一大瓶二锅头。

烧烤摊紧邻地铁站,桌子摆在街边,一侧是下水道,一侧是人群,旁边的空调机上不断有水渗下来。

铁盘里虽然有很多烤串,我却吃不下去,只好跟他说话,问他为什么要做催收?

张奇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把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里是个穿着病服的小男孩,十二三岁,瘦骨嶙峋,脊柱插着支架似的东西,面部戴着氧气罩,身上插满管子,皮肤上都是黄色药水。

不知道是谁一手掀着被子,一手拍照,像是故意要把小孩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拍进去。

“我天天催债,你知道谁催我的债吗?”张奇说。

张奇的农村老家里养了几只奶牛。他爹好赌,把牛往田里一扔,只顾打牌。村里几个淘气的孩子跑到田里逼着奶牛喝尿,奶牛发了狂,把孩子们撞成重伤。其中一个半身不遂,瘫痪在床——就是那张照片里的孩子。

孩子父母报了警,追到家里呼天抢地要赔偿。张奇家本就有债,现在只要孩子治疗一天,张奇家就得一直出钱,一个月要花近1万。

孩子父母拿病房照片跟他爹要钱,他爹就拿同一张照片跟张奇要钱。说这件事时,张奇情绪激动,管孩子叫“小X崽子”,管自己的亲爹叫“老王八蛋”。

走过的行人都回头看他,我几次拦阻,让他声音小点。

我问:“你嘴这么贱,是干催收学的?”

张奇愣了一下,说是跟“老王八蛋”学的。

小时候,他父母离婚,母亲改嫁外地,之后再没回来过。他爹经常拿他妹妹出气,妹妹只要不听话,他爹就骂:“你也出去卖,跟你妈吹XX去吧。”

后来喝多了,张奇把小板凳搬到我旁边,一把搂住我的肩膀,舌头开始打结:

“韩兄弟,我为啥天天像狗一样催债?你以为我在给谁赚钱?老王八蛋?屁咧,他死了我要放炮仗。”

说到这儿,他比了个点火的手势,仿佛真的在点炮仗,“我要养我妹妹,老王八蛋要是逼急了,真的会让她去卖,你懂吗?”

我让他少喝点。他非但没听,还握起酒瓶,把剩下的小半瓶“咕咚咕咚”全干了。

离开时,他晕头转向走不了路,我只好送他回家。他在我肩上靠了一路,嘴里不停咕哝一句话:“我原来才不这样。”

到他家门口时,张奇睁开眼睛,对着防盗门一顿猛拍,嘴里叫着“小娟!小娟!”

门一开,是个女孩。张奇破口大骂:“你是死人啊?门敲破了听不见?”

小娟脸色通红,让我把他哥放在客厅的破沙发上,她去给我倒水喝。

这是一套北京常见的老式职工公寓,两室一厅,张奇和他妹妹,外加一个男人合租。我走进卫生间,马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黄垢,洗漱台的池子漏了,我本来想洗洗脸,结果脏水溅得到处都是。

小娟今年19岁,长相普通,是做服务员的。她养了只流浪猫,每天把饭店的剩菜带回来喂猫,客厅里弥漫着饭菜的馊味,张奇每晚闻着馊味入眠,似乎已经习惯。

小娟问我:“你也是干讨债的吗?”

我问她怎么知道的。

她告诉我,这行之外的人,都受不了他们的嘴。

我笑着问她受得了吗。

小娟委屈得要落泪,他哥哥每天上班积累了很多怨气,回家都发在她身上,总是骂她丑,骂她贱,如果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疯掉。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坐一会儿就默默回家了。

张奇的爹催张奇,张奇每天催几百个欠债的。想不到的是,后来我也成了他的债主。

我每天打200个电话催收,就为了月薪5万

入职第一天,张奇听上司训话,跟着其他人大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同批入职的一共30人,张奇站在人群里使劲点头。催收员名声差,张奇告诉自己:我一不上门恐吓,二不打砸威胁,就是打电话,讲道理,对得起良心。

8年前,张奇从一所不入流的大学毕业,因为专业难找工作,他辗转了几个工厂,收入一直很微薄。

2016年,他开始做催收。催收员底薪6000,每催回一笔债,债权人支付给公司的催收金的35%,就是催收员的提成。单子越大,到手越多。

来公司那天,他一眼就看到了墙上的锦旗,那是催收员要回100万欠款的表彰。

据说,那催收员一个电话就赚了5万,张奇很向往。毕业几年来,他一直窘迫,觉得自己终于要翻身了。

他订了目标:狠狠干上几单,赚到一笔大钱。

入职第一个月先不工作,拿60%薪水,接受30天培训,考试合格方能上岗。

负责培训的老秦是个老催收员,10年前做信用卡催收员,精通各种话术,电催经验丰富。

头几节课,老秦只讲了一件事:别被“反催收组织”盯上。

“反催收组织太厉害,千万千万要当心!”一堂课1小时,老秦强调了10遍。

老秦讲了个往事。催收部之前有个小伙子,被人寄了一管血到家里,上面贴着“艾滋”。收货的是他女朋友。小伙子知道后当场崩溃,冲进总监办公室大骂一通,他认为公司没保护好自己信息,不久就离职走人。

如果说老赖是山大王,一些反催收组织就是喽啰兵。他们向老赖售卖反催服务,组建“艾滋病反催收团”,打出口号——“见面亮出艾滋证,阎王小鬼都不敢催”。

张奇学的最透的是催收策略——分为诱导和施压。诱导方式包括共情、称赞、拉拢、诓诱;施压方式主要是法律、征信、人情、惩戒。

他把策略知识背得烂熟于心。晚上回家,张奇蜷着身子窝进沙发,手里拿着一摞培训资料,洋洋得意地对妹妹说:“知道这是啥吗?心理学,你哥要成心理学大师了。”

妹妹不愿理他,他非让妹妹假装欠钱,自己当债主,连珠炮似的模拟讨债。末了,自己会嘟囔一句,“这玩意还真有用,以后我看谁敢跟我套话。”

最后10天,全部课程都是催收实践,也算是考核。

两个新人面对面装作打电话,一个演欠债的,一个演催收员。

债务人先装普通人,再装老赖,催收员练习控制能力。旁边老师不停校正催收员的语气,怎么把平常的话,说得能击溃人心。

有的学员入戏太深,直接指着对方鼻子骂起来,险些要扯领子厮打。导师会阻拦,这种心理意志薄弱的,基本都被直接开除。

1个月后,张奇通过考核。他把入职证明揣在口袋里,走到那面100万的锦旗下,掏出手机拍了张照。

我每天打200个电话催收,就为了月薪5万

锦旗来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张奇就追回了第一笔债。

这一单只有2万元,债权人是个山东农村小伙,因为利息高,把钱借给了镇上一个老板。一年过去,小伙结婚要用钱,他的父亲上门要债,被老板手下的工人打得头破血流,脸上缝了三针,最后扬言,“再来就弄死老东西”。

张奇看到之前催收员写的记录,倍感压力。他给老板打去电话。

老板厉声怒喝:“我他妈已经把钱给他了,亲手塞他手里的。”

混淆视听,是老赖的常用招数。张奇并不上当,指出自己是公司委派的最后一名催收员,如果再不还,就要起诉并上企业征信。

老板骂了一通脏话,最后说:“算是老子吃亏,你把电话给我,我微信转你,你自己给他,老子多给他2万买棺材!”

张奇说:“这不符合规定,你可以在客户端上转账……”

姚老板打断他:“ 2万块,我给了一遍又一遍,讹上我了?”说完,挂了电话。

张奇拨回去,报了私人电话,老板说了声“好”,便挂掉。

直到当晚,对方都还没把钱转来。

之后的7天,张奇每天打七八个电话过去,姚老板一个也没接。

第8天凌晨1点,张奇正睡得迷迷糊糊,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妹妹接完电话吓得哭了出来。“寿衣已经准备好了,快来开门收货。”电话那一头声音沙哑,鲁西口音。

张奇愣了几秒,看了眼旁边正抹泪的小娟,大声说,“今晚的事我已经录音了,如果你再不还钱,我们明天该上企业征信的,该起诉的,一个都不会少,说到做到。”

说完,他也不理对方辱骂,直接挂断电话关了机。

过了几天,张奇在后台看到,这一单已经收款销账。

一星期后,一支金字红底锦旗出现在办公室。上面写的是:优质服务 全心解民愁;雪中送炭,保我血汗钱。

那周部门例会,总监把锦旗拿出来,当众颁给张奇。100多个催收员坐在下面鼓掌,喝彩声震得人耳朵生疼。张奇满脸通红,咧着大嘴,笑得脸都歪了。

拿了锦旗后,张奇工作更加卖力。最多时,每天要在13个小时内打出去200个电话。

电话打得多了,他也领教到老赖的滋味。

“你一天到晚用X眼讲话,也不累啊,能用嘴讲话吗?”

“还你娘X?诸葛亮草船借箭唔还,刘备借荆州唔还,点解我要还嘞?”

“我现在要是有一分钱,我全家死光光。我要是没有,你全家死光光。”

老赖会先逼着催收员说脏字,然后举报投诉,监管处罚十分严厉,搞倒前几个催收员,便没人来催了。

每天被老赖骂几百次,张奇感觉自己像在火上烤。那段时间,同事们路过卫生间,经常能听到里面“咚咚”的沉闷捶墙声,以及连着几十次的高分贝脏话。那是张奇在卫生间发泄情绪。

捶墙的声音好像被财神听到了,张奇渴望的“一笔大钱”很快就到了。

我每天打200个电话催收,就为了月薪5万

2016年9月的一天,张奇在下班的路上一直在念叨:“成了!成了!”

一个50万的单子落到张奇手上,这是他接过的最大一单。如果做成,一次能拿到近3万块的提成。

一回家,他问妹妹想要什么衣服,还要带她去下馆子,似乎奖金已经装进口袋。夜里,他坐在客厅的钢丝床上,翻出培训笔记,从“诱导”、“共情”到“拉拢”、“ 施压”,把催收策略仔细温习了一遍。

第二天清早,张奇在工位坐定,深呼吸几次,拨通了电话。

这50万块是一个批发酒水的小老板欠的。

那人带着哭腔,上来就说:“我每天被高利贷堵门,已经准备一家人一起死了。”

“你也是个老板,别为50万想不开。你不是卖酒的吗?我买你两瓶好不好?”

小老板一听,哭腔没了:“小兄弟好心肠,你要什么口味的?我给你打8折好不啦。”说完,给了店铺地址,说随时都可以过来。

听小老板没了寻死觅活的意思,张奇很高兴,“酒我肯定买了,钱你也要还的,这样大家都方便。”

小老板有些不耐烦,“我现在真没钱,你等一星期吧。”

张奇赶紧接话,“酒我都买了,你看能不能再快点?”

对面没等张奇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当天下班,张奇不放心,决定直接去小老板那里买酒。他按着地址找到店铺,抬头一看,斑驳的牌子上写着“酒水批发专卖店”,卷帘门紧关。

隔壁店老板探出脑袋,说这家店两个月没来人了。

张奇给酒水老板打了十几个电话,没人接。他只好放弃。

出了家旁边的地铁站,他拐进一条巷子,走了十几分钟,快到家门口时,隐约觉得后面有人跟踪自己。

张奇回头去看,迎面一记拳头,骨节粗大,迅速地砸在自己颧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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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是4个人,最高的一个快1米9,光头,戴着金链。旁边三个略微矮些。一个戴眼镜的穿着整齐,脸也白净,像是领头人。

他被拽住衣领,一连扇了七八个耳光,然后被摔在地上。

张奇强忍着痛问:“你们为什么打我?”话还没说完,4个人再次踢过来。

因为后腰异常疼痛,张奇两手使劲护住脊柱,结果腹部、胸口和脸都暴露出来。

“催收狗!你就是狗!”张奇被4人围在中间,皮鞋狠狠跺在他脸上,鞋跟踩住他的下颌骨。

晚上10点,小区里仍有下班的人往来,没人拦阻和报警。一辆货车从旁边经过,张奇猛然从地上爬起,一头蹿到货车前面,司机赶紧刹车,出来查看。

张奇撑着最后一口气,闪到货车后面,钻进路边的草丛,迅速爬到旁边的车棚。

他强忍着疼痛爬了一截,车棚角上有几个靠墙摆着的绿色大垃圾桶。他躲到了垃圾桶后面,大气不敢喘一下,心脏跳动剧烈,过了一会儿,才敢通过夹缝往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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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个人出现在车棚,他们亮着手机,挨个搜查私家车底,离垃圾桶最近时,手机灯光已经将张奇的影子斜照在了墙上。

张奇屏住呼吸,手电筒光胡乱扫着。他觉得再过10秒,自己就会憋死。

4个人离开车棚,向远处找去。

这里离家只有200米,张奇给小娟发了微信,确定了他们没有上楼。

张奇在垃圾桶后藏了1小时,一直盯着桶里的空餐盒、落叶、碎石、包装袋,等到盯得那些垃圾已经重影时,张奇才离开垃圾箱,摸索着往街上爬。

路人帮他叫了辆出租车,送到了较远的诊所。张奇躺在诊所排椅上,看着白剌剌的灯光,不敢闭眼。整个诊所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害怕那4人找来,把自己堵在这里打死。

他想明白了,那4个人是一路跟着自己回来的。

天亮之后,张奇一瘸一拐回了家,跟组长说了这事,休息了整整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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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张奇吃完烧烤的3个月后,他忽然打来电话。

“有急事,我在你楼下了。”

我赶紧下楼。

张奇在走廊旁边的沙发上坐着,神色慌张。他身上的白T恤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件,掉色更重了,已经被汗水浸透。他还在不停地用T恤擦脸上的汗珠。

一见我,他脸色为难地说,他爹现在就在楼下前台,说不给钱就进来闹。

我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了,只是盯着他看。

张奇见我没说话,低着头继续擦汗,最后把头一抬,颧骨上的肌肉都挤到眼睛下面,“你能借我5000吗?”

“我只能凑出3000。”我跟他只有几面之缘,不想一次借那么多。

他咬咬嘴唇,“3000也行。”然后故作轻松地转个身,说了声“谢了兄弟”。

我取了钱,跟着他在公司旁边转了一圈,在一个树荫底下找到他爹。两个人一见面,最难听的话从嘴里喷出。

他爹方言很重,从头到尾一直在重复一句话,“小娟在哪?她不去卖,老子喝西北风?”

我实在听不下去,把钱递给张奇。他从怀里又掏出来一沓钱,摞在一起,一把将钱塞在他爹怀里,狠狠地说:“这是1万8,如果你再打小娟的主意,我就把你剁成肉馅喂狗。”

他爹立刻笑起来,抱着钱走了。

2017年10月末,我听小娟说,她搬了新家,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她实在受不了她哥,就逃出来了。

小娟租的房子里住了23个人,30元一天,租金日交,隔音效果很差。我们在屋里说话,一个男人走进隔壁卫生间,“咕噜噜”的撒尿声清晰可辨,味道都能闻到。

我心里不忍,立刻去找张奇。

张奇心疼得要命,给小娟打电话,劝她回家。

小娟不肯。他的狠劲儿又上来了,说到最后,嘴里突然冒出了,“你也出去卖啊,跟你妈一样。”

话音一落,他意识到不对,马上停了口。

小娟在那边挂了电话。

张奇脸色涨得通红,面部筋肉紧绷。顿了几秒,他小声说:“她不听我的,那她就等着出去卖吧。”

我反问他:“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那我可就太看不起你了。”

那天之后,我决定彻底和张奇断交,至于他欠我的3000,宁可不要,我也不希望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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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底,我准备离开借贷公司。

张奇得知消息,主动给我发微信:“放心,那3000块钱会尽快还。”

一直到我离职,他都没有再提。

后来,他断断续续在微信上给我转过一些钱,有时500有时300。有一次,隔了两月,他给我转了50元。每次还钱的留言都是同一句:“这一次给你多少元,还剩多少元。”

2018年11月初,张奇突然给我转了1000元。橙色的转账消息下,还接着一条绿色消息框。

“终于还完了,拖这么久,不好意思。”

我说没关系,还了就好。

张奇回了8个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突然想起,去催收部调查张奇那天,确实在墙上见过一面锦旗。上面写着:优质服务,全心解民愁;雪中送炭,保我血汗钱。

不过那不是人家送的,而是部门的人看到客户端留言,自己做的。

那条留言下面,跟着另一句:“催收狗,乱叫乱咬乱拉屎。”

我每天打200个电话催收,就为了月薪5万

陈拙说:

入行第一天,张奇在人群里喊了十几遍“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两年多后,还清了韩让3000块钱后,张奇回复的还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张奇热爱过自己的职业,他以催收员的身份为豪,但那一晚躲在垃圾桶后的1个小时,让他直面了人性的残酷和冷血。

他痛恨老赖们的嘴脸,坚信催收职业的正当。但现实的狡黠与刻薄像一种慢性病毒,侵入了张奇的体内,让他模糊了工作和生活的界限,习惯以冰冷恶毒的面目示人。

他本以为这张面具可以保护自己。

最后却发现,面具下的人生早已被蚕食,而他对于这一切转变,都没有拒绝。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除了这8个字,张奇或许该有个新的座右铭:欠给自己的债,只能自己一点点催回来。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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